建安城时兴娶丑妻。
于是我一个卖烧饼的乡下丫头成了段家小少爷段安澜的新婚娘子。
段安澜嫌我脾气大,嫌我不懂风雅,大字不识,八百个瞧不上我,每天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
「你个泼妇!少爷我早晚休了你!」
后来,他状元及第。
陛下设宴嘉奖于他,可算是让他逮着休妻的机会了:「臣的娘子粗俗愚笨,胸无点墨,臣请旨……」
我要面子。
先他一步,抢过话头:「请旨和离。」
然而,就在我打算回乡下老家重新支起烧饼小摊的时候,段安澜却拽着我的包袱不肯松手了。
两排牙齿咬的生响:
「你和成衣铺那个小白脸什么时候好上的?我头悬梁锥刺股的时候吗?!」
1
建安城第二纨绔的公子哥中了探花。
府前每日门庭若市,皆是学子求知若渴。
学子问:何以高中?
公子答:室内姬粗丑。
说人话,就是这位公子哥的家里给他娶了个丑娘子,公子日日清心寡欲,连床榻都不愿沾染半分,哪里还有考不取的功名?
于是乎,建安城里出了个奇观——
窈窕婀娜的小姐闺秀们无人问津,反而是我像这样模样「禁欲」的女子成了各家争抢的香饽饽。
我叫李昭昭。
自幼无父无母。
家里一没田二没地,穷的连老鼠来了都要摇着头走。
好不容易和哥哥靠着这些年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银钱在城东头支了个小摊卖烧饼,以为日子终于有了盼头。
但谁能料到,哥哥前几日出摊,被当街纵马的权贵子弟生生踩断了腿骨。
为了给哥哥冶腿,我把自己收拾干净,卖给了出手最阔绰的建安城首富段家当丑妻。
段家只有一个儿子,叫段安澜。
为什么说那位得中探花的公子哥是京城第二纨绔呢?
因为排名第一的纨绔,是段安澜。
今日同巷子里的混混约架闹事,明日同人赛马,输掉家里十几间铺子。
这样的人物想不出名都难。
说起来,我还见过他一次。
大概是两三个月以前的事儿了,段安澜为了哄明月坊的花魁娘子高兴,偷偷拿了段府的地契出去表真心,结果被段老爷举着鸡毛掸子追得满街乱窜。
他躲到我的烧饼摊子里。
视线相撞,我忽然觉得脸很烫——
气的。
杀千刀的!他把我一筐饼都撞掉了!
段老爷没追过来,反而是我一把揪住段安澜的衣领把他拖了出来:「赔钱!」
段安澜顶着一张粘满灶灰的脸。
挣了一下,没挣开。
建安城小霸王感觉面子上十分挂不住,跟我大眼瞪小眼:「几个饼也值得大呼小叫的?死穷鬼,你是没见过钱吗?」
「少爷我的玉佩赔你行了吧?够买十几个你这破摊了!」
烧饼摊的客人都说,我们家的烧饼味道好,份量足。
就是卖烧饼的丫头脾气不怎么好。
没等到段安澜解下玉佩,我抄起擀面皮的木仗就抡了上去。
「少爷是吧?」
「有钱是吧?」
段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身上都是脂粉香,哪见过这样的?
被打得上蹿下跳,一边躲一边骂:
「长得这么丑脾气还这么大!」
「你个泼妇!以后谁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哦。
他那个时候一定没想过,这个血霉最终会淋到自己头上。
2
段安澜是被绑着拜完堂的。
丫鬟们送我去洞房的时候,一个个跟在后面窸窸窣窣的:
「听说少夫人在卖烧饼之前,还在乡下杀过猪,一个人能扛起半扇猪肉!」
「咱们少爷这身板子,哪受的得住少夫人啊?」
「嘘……小点声,别让少夫人听见了。」
我不仅听见了,还听得非常清楚。
但人嘛,总得认命不是?
对于无法更改的事实,我只能开导她们:
「哎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懂不懂?过了今晚,你们少爷就能考中状元了!」
等进了洞房,我一掀开盖头,就看见段安澜又被四仰八叉的绑在了床榻上,一边嚎人救命,一边骂他爹是糟老头子。
可惜,今晚他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推开这扇门。
段安澜好像也意识到了。
慢慢就不叫了,转过头来盯着我。
片刻,他认出了我,宛如见鬼一样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你?!」
我提着裙子「哼」了一声。
走过去顺手把绳子又紧了一遍。
「泼妇!少爷我警告你!赶紧给我松开,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语气却抖了十八个拐弯。
抛开人品不说,段安澜长得可真好看,白白净净的脸,高高的鼻梁,喜服一穿,比画册子上的人都好看。
但他一口一个泼妇的。
难怪不招人喜欢。
我不太高兴,往他胸口上锤了一拳:「我有名字的!」
「我叫李昭昭,昭昭的昭。」
「我们现在已经成亲了,你也可以叫我娘子。」
段安澜脸都红了。
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打的。
他瞪我:「娘什么子?我告诉你,只有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才配得上做我段安澜的娘子!你个泼妇别做白日梦了!」
「世上最好的姑娘?」
我没生气,反而来了兴致。
趴到他耳朵边问他:「是什么样的呀?」
段安澜的手被绑过头顶,嫌弃又艰难的往后挪,一一细数:
「起码得是婀娜多姿,美若天仙,还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反正绝不可能是你这样的丑丫头,你等着,少爷我早晚休了你!让你当个弃妇被赶回去!怎么样,怕了吧哈哈哈哈。」
我配合的点点头。
没告诉他,我才不怕他威胁我呢。
公公说了,段安澜要是敢休了我,他就要娶姨娘生二少爷了,到时候家产都没他这个败家子的份儿。
我打了个哈欠,脱掉喜服准备躺上床睡觉,成个亲比磨面做烧饼都累。
不过,段家真是实打实的富贵呀,连铺床的褥子都是绸缎的。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摸到这么软的被子呢,我以前盖的被子,里面塞的都是稻草和柳絮。
不软也不暖。
我喜滋滋的捧着被褥:「这上面的小鸡绣得真好看。」
段安澜听了,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金丝木的床被他笑得嘎吱响。
「土包子!真没见识,那是鸳鸯。」
笑完,他又开始哀嚎起来:
「完了啊!要是传出去我跟一个连鸡和鸳鸯都分不清的乡下丫头拜堂了,少爷我的一世英名就全毁了……」
原来这是鸳鸯呀。
我躺进被子里,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
可真暖和!
3
第二天一大早,段安澜就找不见人了。
逮了他房里的小厮崔十问,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交代:
「少爷……少爷去找小春兰了。」
「小春兰是谁?」
「是…是明月坊的花魁娘子。」
新婚第二天,我也不想这样的。
我咽下最后一口早点。
抄起公公的鸡毛掸子就出了门。
4
段家的小少爷在建安城是出了名的张扬。
每次出门必定要把自己打扮的像只花孔雀。
金项圈,玉发冠。
高马尾,红锦衫。
放在人堆里相当扎眼。
进了明月坊,我直接走过去拽段安澜的胳膊:
「段安澜,跟我回家!」
「李昭昭?」
小少爷此刻正昂着脑袋,跟一群人乌泱乌泱的围在台子前,你推我我推你的比赛撒银票。
台上,明月坊的妈妈扯着嗓子吆喝:
「各位老爷公子,还是老规矩,价高者今夜便能入小春兰的春账。」
底下的男人愈发兴奋。
银票像柳絮一样飘的到处都是。
段安澜被我拽的愣了一下,旁边肥头大耳的男人趁这个间隙把他挤到了后面。
他气得咬牙切齿。
「李昭昭,你知不知道害臊啊?这种地方你也敢来!」
我叉着腰瞪回去:「我是你娘子,你都敢逛窑子,我为什么不敢来?」
段安澜理亏,说不过我,径直把我推到门口:「赶紧回去,少爷我今天有要紧事,没功夫跟你耗。」
晚了小春兰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说完,他重新又挤进人堆里,举臂高呼:「少爷我出十锭金子!」
我的火气瞬间窜进脑子里:
「段安澜,我这辈子最恨男人去嫖了!」
「再问你一遍,回不回去?」
声音不大,但段安澜捧着金锭子的手还是情不自禁的抖了一下。
抖完之后又觉得好笑。
他段安澜是谁?
建安城有名的恶霸少爷,路过的狗看见他都不敢多吠两句,这个乡下丫头也就是力气大了点,难道还敢跟他蹬鼻子上脸不成?
他挑眉,望向那个瘦瘦小小的丑丫头:「不回能怎么着啊?管得着吗你?」
再者说,今天可没绳子绑着。
他必须让她知道,什么是男儿本色!
只是,少爷的硬气没撑过三秒。
「唉,等等……」
「李昭昭,你手上拿的什么?」
旁边跟着一起来的崔十不忍心再看,默默背过身去叹气:
「少爷,小的早就想提醒你了,少夫人是带着家伙事儿来的。」
那天,李昭昭有没有看到他的男儿本色,段安澜不太清楚。
但整个建安城的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了——
段家那个浪荡纨绔的小少爷,被他的新婚娘子追着揍了三条街。
5
段安澜前脚刚迈进家门,后脚就哼哧哼哧的去找他爹告状了。
「爹啊,李昭昭那个泼妇差点就要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你看她给我打得!」
段安澜委屈的拉下衣领,露出脸上和脖子上清晰的红印子。
周围的下人凑上来看,都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谁不知道夫人就给老爷留下少爷这么一个儿子,全府上下宝贝的跟眼珠似的。
虽说老爷经常被少爷气得捶胸顿足,日日都扬言要狠狠管教少爷,但从没有一次是真正下过手的。
这个乡下来的少夫人怎么敢的?
况且,男人出门在外谁不好面子?
她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家相公打成那样,往后让少爷的颜面往哪搁?
如此悍妇,怕不是嫁进来的第二天就要拿着休书回娘家咯。
果不其然。
老爷一脸严肃的把少夫人叫来了前厅。
他们幸灾乐祸的围在旁边,就等着新夫人被休,好上前数落两句。
但……
情况怎么跟他们想象的不一样呢?
他们竟然看见老爷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少夫人手腕上套镯子——
段家祖传的大玉镯子!
「列祖列宗显灵,这么多年可算是有人能治这小兔崽子了!」
「儿媳妇儿,往后你就替爹管着他,万事有爹给你撑腰!」
哦豁!
他们少爷的逍遥日子。
这次怕是真要到头了咯。
6
段安澜没想到他爹这么满意我这个儿媳妇儿。
闹了好几个时辰,不仅没能休了我,还因为新婚第二天就出去逛窑子,被他爹罚去了祠堂思过。
段安澜气鼓鼓的。
连着送去的晚饭也没吃,扬言饿死拉倒。
这可不得了,府里的丫鬟小厮们怎么劝都没用,差点先急死。
想了一晚上法子,他们决定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崔十是他们选出来的代表:
「少夫人,要不,您去哄哄少爷?」
我说:「他哪需要我哄啊?」
昨天段安澜虽然人被我逮回来了,但在走之前,他还是趁我不注意,给明月坊甩了十锭金子。
手笔之大,足够让花魁娘子此后只为他一个人挂牌。
我揉着面团,越想手上的劲越大,一会圆一会扁,看得来财龇牙咧嘴的。
崔十咬咬牙,把面团从我手里解出来:
「少夫人,小春兰的事儿其实少爷不让我们往外说,但小的觉得,少夫人您既然已经嫁过来了,您得知情得好。」
我愣了一下。
便崔十贼兮兮的压低了声音。
门一关,水灵灵的就开始把他们家少爷不让说的事儿往外说了。
崔十说,小春兰也是个苦命的姑娘。
她的赌鬼爹为了还债才把她抵进花楼,明月坊逼她接客,她不肯,藏了一把剪刀就要自尽。
段安澜救了她。
小春兰会弹琵琶,段安澜就买她弹一夜的琵琶。
明月坊求财,段家最不缺的就是钱,真金白银的砸下去,小春兰从入明月坊到如今都被段安澜包圆了。
小少爷没正形惯了,听不懂什么琵琶。
他只知道,这样小春兰才愿意活着,他想,自己真是像极了话本子里的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
崔十倒豆子一样:
「有一回少爷吃多了酒,哭着骂小春兰的爹真不是个东西,她娘瞎了一双眼睛,还在等女儿回家。」
慢慢的,我的面团揉不动了。
「少夫人,了解一个人不是用听的,是要用心去看的。」
「外面的人都说少爷浑,但在小的眼里,少爷其实比很多人都要善良……」
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心里涩涩的,再推门出去的时候,面团变成了一锅皮薄馅多的烧饼。
虾仁馅的。
崔十说,段安澜爱吃。
7
我端着烧饼去祠堂找段安澜。
「吃点东西吧,我做的烧饼很好吃的,保证你吃了一个还想吃。」
段安澜一点都不像受了气要绝食的样,此刻正吊儿郎当的翘着腿,躺在跪垫上逗蛐蛐。
见我过来,小少爷如临大敌,眼里满是震惊:
「李昭昭,你怎么这么恶毒?我就算再怎么讨厌你,也没想过要毒死你吧!」
明月坊的事的确是我下手太重。
我忍了。
把烧饼塞进他吱哇乱叫的嘴里:「饿死都不怕,还怕被毒死吗?」
「不会是怕了我,不敢吃吧?」
小少爷从小被捧着长大,是个笨笨的轴脑袋,你拿刀架他脖子上威胁不一定有用,但要是激他,包准一激一个灵。
就着我的手,段安澜愤愤的咬掉大半块,凉丝丝的触感从指尖烧到耳尖。
段安澜没注意,捧着烧饼三两口一个。
还怪好吃。
我看着他,顿了一下,说:「对不起啊,昨天不该下手那么重的。」
一句话,给段安澜整不会了。
他还不知道他的那点事儿早已经被崔十给抖落干净了,他就想着,李昭昭这丑丫头一定是来耀武扬威笑话他的。
他都思虑好要怎么躲她的打了。
呸——
是思虑好怎么扳回一城了。
却没想到,丑丫头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竟然开口跟他道歉,声音还软软的。
诡异。
不过相当受用。
男子汉大丈夫,他要是再跟个女人计较岂不是显得他小气?
小少爷咬着烧饼,十分傲娇,最后才哼哼唧唧的「嗯」了两声:
「也就是少爷我不跟女人动手,不然你以为你能碰得到本少爷吗?」
我连连点头。
段安澜满意了,偏偏又要挑起半边眉毛:「不过李昭昭,我头一回见道歉像你这么没诚意的。」
我想了一下,挨在段安澜旁边坐下。
趁他还没挪开:
「那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8
段安澜昂起脑袋看我,没拒绝。
我就自顾自说了:
「从前有一对很恩爱的夫妻,相公寒窗苦读,一心求高中,娘子呢,为了送相公赶考,把自己的嫁妆和家里值钱的的物件当得干干净净,相公临走前对娘子说,等他高中了就给娘子请一个诰命,让娘子享一辈子福。」
「娘子傻傻的等啊等啊……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张青楼的卖身契。」
牌位前的香火明灭几分。
不知是谁被熏酸了眼睛:
「原来,相公在赶考的路上被一个青楼女子迷了心窍,不但把身上的钱财挥霍的一干二净,还为了与那女子相见,欠下了很多很多的债,相公还不清,于是,他把娘子卖给了青楼以后,逃了。」
「娘子是个烈性子,进了青楼没多久就被活生生被打死了,眼睛怎么也闭不上,她或许是在想,她的两个孩子再也等不到她回家了。」
「……」
故事讲完,诚意到了。
段安澜冷不丁,哭了。
「李昭昭,你讲得什么故事啊呜呜呜,怎么会有这种人渣呜呜呜……」
好一会,他吸着鼻子问我:「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其实,真真假假的都已经不重要了呀。
娘子死了。
就连那个人渣也在逃走后的不久,醉酒掉进湖里,捞回来的时候样子都泡得看不清了。
「假的。」我捏捏掌心,说:「故事嘛,都是编出来的。」
段安澜这才觉得丢脸,猛得把脑袋扎进臂弯里,不理我了。
我扯扯他的袖子,认真的打商量:
「段安澜,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没办法呀,你又休不掉我,不如我们以后和睦相处,等你考上状元了,我们…我们就和离,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温柔贤惠的娘子愿意嫁给你。」
「我们和离」这句话说到段安澜心坎上了,小少爷明显心情大好。
左右他爹短时间内不会同意他休妻。
「以后只要你肯学好,我就不打你了。」
我保证。
段安澜只听后面一半,兴奋的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这可是你说的,少爷我好些日子没去赌坊了,上次输了他们千八百两,还没赢回来呢……」
他话还没说完,我一鸡毛掸子抽在他跃跃欲试的手上,疼得他直抽气:
「你不是说了你不打人吗?而且谁好人随身带鸡毛掸子啊?!」
「赌也不行!」
「赌一次我打你一次!」
好好好,和睦相处还是得重新考虑。
9
门外。
段老爷提着饭盒,欣慰的合上门缝。
挥手赶走看见少爷挨打急得要进去说两嘴的管家:「去去去,小夫妻打个情骂个俏的,多正常。」
管家听着里面噼里啪啦的动静,一脸疑惑。
这……这正常?
多正常啊。
段老爷面露怀念——
以前他还是建安城一霸的时候,他娘子就是这么训他的。
段老爷打包票:
「安澜这臭小子能娶到昭昭算他有福气!」
10
悍妻旺夫。
这句话一直到明德书院开放入学时,管家才开始认同。
因为平时一摸书就头疼,肚子疼的少爷,这次居然上赶着要去书院。
把段老爷感动得直掉眼泪,晚饭都多添了两碗。
只有我知道,他是为了躲我。
不过没关系,段家娶我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11
建安城的明德书院算得上是顶尖的学府,每届科举及第登科之人十之有七都是从那出来的,是以,对学子的各项要求都极高。
好在,段家有钱。
段安澜入学不是什么难事。
明德书院学期半年,而且为了统一管理,学生一律住宿,非逢年过节的回不了家。
偏生段安澜又是个嘴巴挑的,入学才一日便嚷嚷着吃不惯书院提供的免费饭食。
好在,段家有钱。
打点下来,书院在不影响其他学子的情况下,同意段安澜每日的饭菜可以由人另送。
段老爷一合计,小夫妻之间若是大半年见不着,感情必然生份,干脆这饭就由我来送了。
虽然没指望段安澜真的洗心革面读书,但在那学学人情世故也是好的。
段府离书院不远,我每日逛着街就能把饭送了。
今日却不巧,替我通知段安澜的门卫闹了肚子,匆匆给我指了条路就捂着肚子走了。
我轻手轻脚的进去。
结果还没走两步就撞见一群书院学生穿着的人,围在凉亭里,一边把玩着名贵笔砚,一边说着段安澜的坏话:
「卢兄,这是端溪砚吧?听说一砚可值千金,段家那小子还真好哄。」
被捧做「卢兄」的人切了一声:
「建安城里谁不知道他段安澜就是个草包?要不是看他家里有两个臭钱,就凭他也想跟我们称兄道弟?我呸!他也配!」
「下回哥几个去明月坊吃酒,把段安澜也邀上,还怕没银子花么?」
段安澜从小就是别人口中的纨绔,没什么正经朋友,但前几日,我送饭的时候他特意跟我炫耀,说他新结识了几个好友。
当时崔十就奇怪了,明德书院的人他不是没见过,一个个的心比天高,怎么就愿意跟他们家傻少爷当朋友呢?
原来是拿段安澜当冤大头!
进了明德书院又怎么样?
不是读了圣贤书就是圣贤了。
我听着这群王八羔子恬不知耻的话,气得手抖,等周围人嚷嚷着「有疯婆子打人了」的时候,我已经冲上去给了那个姓卢的两拳。
拿指甲掐,拿嘴咬,拉都拉不开。
我边打边骂:「他爹的!你们这群没脸的王八蛋,拿人家还手短呢,段安澜只是比你们少写了几篇文章,论起人品,你们才是癞蛤蟆比天鹅,根本不配!」
这段时日,崔十都说给我听了。
跟小混混约架,因为小混混经常偷抢城西那个卖馄饨的老婆婆的银钱。
同人赛马,因为那家人的公子用丫鬟的卖身契当赌注。
……
世间的苦难太多,但段安澜只有一个笨脑袋,总是做的不尽如人意。
想到这些,我蓄满力,狠狠一头撞过去,撞的那个姓卢的王八蛋头晕眼花:
「段安澜是个很好的人,我不允许你们欺负他!」
12
段安澜找了个清闲地方,正躲懒呢。
忽然就听到有人喊他:「段安澜,你娘子跟卢正林他们打起来了!」
他吓了一跳,急匆匆的就赶过去了。
然后,无比清晰的把李昭昭的话听了个干净。
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像是被灌进了什么东西,除了李昭昭和那句「段安澜是个很好的人,我不允许你们欺负他!」以外,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
从小到大,外人说他纨绔。
父亲说他败家子。
夫子说他朽木不可雕。
他听惯了,也不在意。
但从来没有人那么肯定的说过——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原来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啊。
在李昭昭心里。
他很得意,很想笑,可眼睛却不争气的红了。
他跑过去,箍住李昭昭的腰往身边带,他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护着人的同时,没忘记狠狠给卢正林一脚。
上下检查了一遍李昭昭才松下气来。
幸好,李昭昭打人有一套,一点油皮都没破,不然他一定要卢正林好看。
卢正林向来是个欺软怕硬的,根本没那个胆子真跟他撕破脸皮,最后也只敢放两句狠话,被人搀着骂骂咧咧的走了。
人一散完,段安澜忍不了了。
「李昭昭,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老爱跟人动手?」
「你怎么就那么能呢?」
其实话一出口,段安澜就恨不得扇自己嘴巴。
他明明想问的是:李昭昭,你刚刚害不害怕?头撞得疼不疼?
多读点书能治这张死嘴吗?
不过李昭昭这次没跟他计较,把饭盒递到他手里,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饭趁热吃,明天我还来。」
一直到很多年的以后,段安澜都始终记得这一天——
枫叶很红。
李昭昭望向他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灼热的像是把心都烧一个窟窿。
13
自从我在明德书院打了一架,段安澜和卢正林那一伙人就彻底掰了。
还好,他倒不算缺心眼,那块端溪砚被他以借予卢正林观瞻为由给收了回来。
卢正林气个半个死,逮着人就要诋毁段安澜几句。
段安澜大概是跟他较上劲儿了,居然开始认真读书了。
到底有多认真,我见不着。
不过我送饭的间隙,段安澜把他的文章拿给我看,又开始得意洋洋的跟我炫耀,说他这段时间发奋苦读,写的文章受了夫子夸奖呢。
我不识字,看不懂。
干脆比个大拇指,夸夸他。
他就又笑呵呵的苦读去了。
14
临近年关。
天气渐渐冷了下去。
我盘算着用公公给我的脂肪钱去成衣铺给哥哥置两件新衣裳,顺便也回去看看,于是安排崔十替我送一天饭。
成衣铺的老板叫宁文彦。
是我前些时日才认识的。
宁老板人如其名,文文弱弱的模样,是以,少不了有客人在店里蓄意生事,我恰好路过帮了一手,一来二去的就相熟了。
宁文彦把衣裳包好给我,犹豫片刻,轻声问:
「是给相公买的?」
我摇头:「不是,给哥哥的。」
他闻言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来。
我接过衣裳道谢。
离开时想起什么,扭头说:「宁老板,你的衣裳很好看,等我相公从书院回来,我也带他来买两身。」
15
我家在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
门前有颗老槐树的就是。
哥哥的腿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但他怕我在段家受委屈,一到家就拉着我东看西看。
我笑了笑,跟哥哥说:
「哥,你放心,段家人对我都可好了,我一点儿委屈也没受过,而且,相公其实没有那么差劲,他长得高又生得好,还进了明德书院读书,说要考状元呢。」
嫁进段家小半年,如今我肉眼可见的皮肤白皙了,就连身量也丰腴不少。
哥哥这才放心。
比划着让我去给娘上柱香。
娘死的那天,是哥哥去把娘带回来的。
娘的衣裳上全是血,哥哥把娘带回来以后就生了场大病,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我给娘上完香,又吃了顿饭。
差不多就该回去了。
哥哥把我送到村口,临走前,偷偷给我塞了一两银子,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
可没想到,哥哥刚走,我就被一伙人拦住了去路。
「这不是要告本少爷的那个村姑吗?」
好死不死,偏偏在这种偏僻的小路上碰上朱县令的儿子,朱威。
他仗着自已的爹是县令,经常以护佑百姓为由,逼迫我们向他缴纳护佑费。
哥哥的腿就是因为不肯受朱威勒索,被他记恨,纵马踩断的。
我那时气不过,跑去敲了衙门的鼓。
可当官的一手遮天。
底下的人卑贱的就像泥巴里的草,连想探出头来活都要被怪罪硌了他们的脚。
朱县令包庇儿子,竟然反过来问罪哥哥惊了朱威的马。
「你想干什么?」
朱威打量着我,脸上露出贪婪的笑:
「瞧我这记性,都忘了你现在已经是段家的少夫人了,你哥哥惊了我的马,这帐我们可还没算完。」
「不如这样,你赔我二十两金子,这事咱们就一笔……啊!」
他屁还没放完,我已经一脚狠狠踹了过去。
转身就跑。
「臭娘们,给脸不要脸!」
朱威顿时怒火中烧,命人抓住我。
我的力气再大,也躲不过三四个朱威的手下,头被摁着重重磕在地上。
顿时头晕目眩。
可就在棍棒落下来之前,我竟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混蛋!你敢打李昭昭,少爷我弄死你们!」
我抬起头。
似乎是出现了幻觉。
又好像是真的。
我看见了段安澜。
16
他的动作很快,朱威的手下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他踢出了老远。
我的头很晕。
只模模糊糊的看见段安澜冲上去跟朱威他们扭打在了一起,耳边全是各种惨叫声。
眼泪止不住。
一滴一滴的掉。
「段安澜……」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眼前的景象终于逐渐清晰。
我站起来,看见朱威和他的手下们鼻青脸肿的摔成一片:
「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