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早亡,我们姐弟三人以贩卖牡丹花为生。
十二岁那年,我去太子府送花,被孟良娣逮住,制成血滴漏,熬了一夜,死了。
侍卫送来二两金当作抚恤费。
阿姐和阿兄把钱分了,将我草草葬了。
一个买了胭脂水粉,精心妆扮,只盼着嫁入高门。
一个买了盔甲兵器,奔赴沙场,就等着出人头地。
他们,似乎把我忘了。
三年后,阿姐在太子府门口支起个铺子,开始卖牡丹花。
而阿兄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侍卫。
1
我头七那日,孟良娣差侍卫送来二两金。
「小姑娘在太子府里发生了意外,良娣也伤心呢,还望你们节哀顺变。」
阿姐欢欢喜喜地接过,和阿兄分了。
每人一两金。
阿姐拿去买胭脂水粉,买昂贵的牛乳,把全身养得白白嫩嫩的,漂亮得像官家小姐。
阿兄则去买了最坚实的盔甲,最锋利的长剑,还买了个参军的名额。
等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三四个铜板。
他们一合计,好在我身子骨还未长全,小小的,弄一副破棺材收了就成。
草草葬了我之后。
阿兄决定去沙场效力,没准能撞见贵人,从此飞黄腾达。
阿姐送阿兄到了玉门关,风沙吹迷了他们的眼睛。
「下次见面你我便不再是姐弟了,你可要记得。」
阿姐点点头。
阿兄抱了抱阿姐,凑在她的耳边说:
「你别太着急了,孟良娣是太子的心尖宠,大家都知道,芸娘的死,不过是意外。」
阿姐眼角湿润,含笑道:「是啊,意外呢。」
2
意外吗。
我的尸首被送回家时,皮肤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瘦小的骨架子上,只包裹着一层皱巴巴的皮。
就算是瞎子都能瞧得出,这不是意外。
甚至连送钱的侍卫都不知该如何圆谎。
可我阿姐却掂量着金子,贴心地帮他解释:
「芸娘啊,从小就是个病秧子,难免发生意外,这次只能算她倒霉。」
父母去世得早,我们姐弟三人相依为命。
靠着田里的几株牡丹,才勉强糊口。
我自小体弱多病,无法干活,还要耗费大量的药钱。
而我的阿兄,骨骼惊奇,却毫无用武之地,只能在田地里日复一日地劳作。
我的阿姐,容貌秀美,却要顶着毒辣的太阳叫卖,晒脱了皮,还要被歹人调戏。
我自知是个废人,恨不得立即去死,免得拖累了至亲骨肉。
当阿姐找到我藏在枕头底下的老鼠药时,第一次狠狠掴了我一巴掌。
「芸娘,你这是做什么?
「若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和二弟还如何活得下去!」
她抱住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也哭了,从此放弃了寻死的念头。
后来我身子渐好。
正巧阿姐在下雨天卖花,睫毛沾着雨珠,楚楚可怜的模样,吸引了太子的注意力。
太子说过几日是孟良娣的生辰,让阿姐挑选品种最佳的牡丹送去太子府为良娣庆生。
可惜阿姐感染风寒,去不了,我便自告奋勇地接下来这个活。
「阿姐,那可是太子啊,他给的赏钱一定很多,我可以去给你买新衣裳,新首饰了。」
阿姐温柔地摸摸我的头顶。
「还是给你买只老人参熬汤喝最要紧。」
阿兄采摘了十几朵品色极佳的牡丹,让我送到了太子府。
太子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
倒是孟良娣,亲亲热热地招呼我过去,指着我双手奉上的牡丹,问道:
「你这牡丹花怎么不够红?」
孟良娣,即孟雪瑶,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生得国色天香,眉眼间还有点阿姐的影子。
我见了很是亲近,便大着胆子为她解释。
这种不够红的牡丹称为洛阳锦,又称花二乔,是牡丹里的极品。
花二乔盛开时,花朵上呈现红白两色交相辉映,红的炽热明艳,白的冰肌玉骨,甚是好看。
孟良娣听着我的话,笑意一点点从唇边消失。
阳光倾泻在她的眉眼间,我清楚地看见她两边脸的肤色,是不一样的。
左半边脸偏白皙,右半边脸偏淡黄。
孟良娣掐断了花二乔的根茎,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脸上。
「分明是你送来的牡丹不够红,竟敢找出百般理由糊弄我,可恶至极!
「想来人血染成的牡丹才是极品,既然不够红,那便用你的血来染吧。」
她叫侍卫绑了我,在我的脖子处开了个小口子,将我倒吊在牡丹花上方。
血一点一滴地从我的脖子里滑落,慢慢染红了那些花二乔。
就这么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夜。
我仿佛一只血做的滴漏,眼睁睁地望着体内的血,将阿姐阿兄亲手种下的牡丹花浇灌得如血般艳丽。
当第二日的晨光照到我惨白的脸上,孟良娣起床妆扮,望向满院子的牡丹,盛开得热情似火,娇艳欲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听闻殿下遇见个姿色不错的卖花女,本想会一会这狐媚子,没想到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
「殿下也真是的,怎么还会对小孩动心。」
她看向早已断了气的我,眼神怨毒:
「不过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竟敢借着牡丹讽刺我当年毁容一事,还是在我的生辰宴上!我便只好让你吃一吃苦头啰。」
3
我断气之后,因为死得太惨,怨念太重了,竟然没有入地府,而是停留在人间。
从那些侍卫的嘴里,我得知孟雪瑶曾经毁容过。
当年太子陆昭还是个辛者库贱婢所出的五皇子,自小养在冷宫,无人照拂。
而孟雪瑶则是他身边唯一的宫女。
他们朝夕相处,生死与共,感情异常深厚。
一日冷宫失火,陆昭不巧伤了腿,根本跑不掉。
大火烧得房梁倒塌,是孟雪瑶扑在他的身上,帮他挡住了致命一击。
幸运的是,两个人性命无忧。
不幸的是,孟雪瑶右半边脸被火焰烧灼,焦黑发脓,惨不忍睹。
陆昭毫不介意她的毁容,更不想让心爱的女人再受到一丝伤害。
他刻苦读书,努力在皇帝面前争脸,最终于夺嫡之争中脱颖而出,成了太子。
入主东宫那日,陆昭把指使纵火的宫妃拖出来,让御医剥下她的半边脸,恢复了孟雪瑶的容颜。
「阿瑶,请你原谅我,尚未夺取皇位,无法许诺你太子妃之位。」
孟雪瑶的心思很活络,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是配不上正宫的。
但只要陆昭的心在她身上,良娣或是充仪又有什么要紧呢。
即便是高门出身的太子妃,在陆昭对她的盛宠面前也不过摆设罢了。
「奴婢只想长长久久地陪在殿下身边,名分什么的,奴婢不在乎。」
陆昭抚摸着她肤色怪异的脸蛋,既是愧疚,又是感动。
他加倍地对孟雪瑶好。
孟雪瑶想吃荔枝,陆昭便派人快马加鞭地从岭南运送最新鲜的荔枝,即便累死好几匹战马,牵连好几位官员贬职都不在乎。
孟雪瑶不满意他的太子妃,他便立刻休妻废妃,哪怕是怀了孕的太子妃,也照样落了胎打入冷宫,再也不见。
至于我这个血滴漏,陆昭更是完全不放在眼里,态度冷漠至极。
「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反而扰了阿瑶过生辰的兴致,也是该死。
「到底是阿瑶心善,见不得平民百姓受苦,还从自己的体己钱里拨出二两金打赏。
「如果得罪的是我,怕是连骨灰都别想拿走。」
4
二两金啊。
这足够我一辈子的药钱了。
也足够我们姐弟三人小半辈子不愁吃食了。
只可惜在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上位者眼中,这二两金不过是牙缝里挤出来的一点残渣。
用来买下十二岁小姑娘的一条贱命,不要太划算。
我的一抹孤魂飘荡在半空中,望着阿姐出入珍宝阁,霓裳坊。
她戴的是珍珠耳坠,簪的是羊脂玉钗子,穿的是百蝶穿花裙。
街坊邻居对阿姐指指点点。
「你看沈蔷这村妇,平日里灰头土脸,这会子吃起妹妹的人血馒头,过得多潇洒!」
「沈蔷整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该不是盼着嫁入高门当贵妾吧,不知廉耻!」
我气急了,真想冲下去撕烂这些长舌妇的嘴巴。
她们根本不知道,阿姐和阿兄从前因为我,吃了多少苦头。
如今我死了,阿姐和阿兄有钱了,摆脱了我这个累赘,便能过上自己想要的好日子了。
我想,我死得真好啊。
可是为什么,明明都是鬼了,我的心却还是窒息般地痛。
因为我心不甘!情不愿!
凭什么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被孟良娣残忍杀害!
凭什么我的阿姐阿兄豁出了我的性命,却才过上太子万分之一的好日子!
难道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斗升小民,就活该被权贵碾压成泥,再随便给个三瓜两枣打发吗?
我不恨阿姐阿兄。
我恨太子!我恨孟良娣!
我希望这对枉顾人命的狗男女,死得比我惨一百倍,一万倍。
憋着这一口怨气,死后的第二年,我还在。
我看见阿姐对着铜镜涂唇脂。
她越来越爱美了,甚至还会有意去学习贵女的穿着打扮。
京城第一美人孟雪瑶便是她学习的对象。
她会请人描摹孟良娣的长相,模仿良娣的妆容。
还会找接骨师敲断自己的眉骨,重新塑成孟良娣的眉眼。
阿姐本就与孟雪瑶有点像,如此折腾之下,竟然有了六七分相似。
我看着心慌得很,又想起自己被做成血滴漏的样子,都不敢再去缠阿姐。
死后第三年,我还在。
阿姐收到了阿兄从战场寄过来的信。
他说被敌军捅了个透心凉,肠子流了一地,所幸军医来得及时,休养三个月后并无大碍。
他说在死人堆里背出个贵人,又救了他心爱的妃妾,这下前途有指望了。
阿姐读完了信,撕成条扔进火盆里。
我还想飘过去想多看两眼,不小心吹得烛火扑闪。
阿姐吓了一跳,摸着发凉的胳膊,起身关窗。
她轻轻叹了声:
「要起风了。」
院子里没有风,月色朦脓,唯有静悄悄吐蕊的牡丹花。
我突然想起,今日便是我的忌日。
若是我还活着,阿姐应该会为我举行及笄礼,阿兄便会用簪子为我绾发。
阿姐阿兄,你们可还记得我。
大抵,是忘了吧。
5
开春时节,阿姐在太子府门口支起个铺子,重新开始卖牡丹。
这是三年以来,她第一次上街叫卖。
我陪她坐在太阳底下,心想她要是省着点花钱的话,也用不着再出摊了。
今日她戴着厚重的帷帽,把脸围得密不透风,许是怕太阳晒化了脸蛋上的珍珠粉。
阿姐的牡丹姹紫嫣红,她又打扮得这么滑稽,来往的顾客络绎不绝。
一连几天,阿姐的生意好极了。
直到有一日,我在铺子上飘来飘去,想引起微风,吹开小花苞。
太子府门敞开,一道人影突然冲过来,凌厉至极,一脚踹翻了阿姐的牡丹铺子。
阿姐反应不及,摔倒在地,手掌蹭破了皮。
那道人影还嫌不满足,抬起靴子,慢慢碾碎了那些娇艳的牡丹。
「敢在太子府前卖花,谁给你的狗胆!」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人粉底薄靴,腰间佩刀,分明是御前侍卫才能有的打扮。
竟然是阿兄。
他眉眼清俊依旧,只是左脸颊新添了一道伤疤。
铺子面前站满了太子府的侍卫,孟良娣以团扇遮面,扭动着杨柳般的腰肢走过来。
「什么玩意,出来卖还打扮成这副德行。」
她扬起一丝恶毒的笑意。
「来人啊,把她的帷帽和衣裳都剥了,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样的狐媚子在这装神弄鬼!」
阿兄把阿姐提溜起来,撕裂她紧紧扣住的衣襟,一段雪白的脖颈跃于眼前。
「啊!孟良娣,民女再也不敢了!」
阿姐吓得失声尖叫。
看客纷纷露出同情的目光。
皇城脚下,谁不知孟良娣仗着太子的宠爱,嚣张跋扈,惯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
这卖花的小姑娘啊,只能活该她倒霉了。
孟良娣捏着团扇,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怎么还不给看啊,莫不是丑得见不得人,才要遮起来。」
在阿兄即将掀开帷帽的前一刻,一道凉薄的声线阻止了他。
「沈桂,你在做什么?」
陆昭刚下朝回府,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他身着华贵的五爪龙纹袍,在众人的簇拥下,踱着步子过来。
「这可是太子府,闹哄哄的成什么体统,叫朝廷命官见了,还以为我贵为东宫,纵着手底下的狗欺男霸女。」
阿兄见了他,脸色一变,立即松了手,跪下来行礼。
「给殿下请安,奴才扰了殿下的安宁,奴才该死。」
陆昭冷不丁地扫了他一眼。
「你的确该死。」
他走上前来,目光落在倒在地上,捂住胸口,轻轻啜泣的阿姐身上。
孟良娣忙不迭挡在他眼前:
「臣妾瞧这牡丹花色不错,想挑几支嫩绿的,放在殿下的书房添香。
「可又见这女子如此打扮,以为她生了什么病,便好意关心她。
「谁知她竟发起狠来,自个把铺子掀了,把臣妾吓得不轻呢。」
陆昭拧起眉头,眼底闪过些许嫌恶。
「生了病还敢出来卖花,也不怕传染给别人,在皇城脚下引发病变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阿姐怯生生的,压住帷帽道:
「民女……民女没病。」
陆昭懒得同阿姐废话,抬起手,动作利落地扯下了她的帷帽。
一缕青丝顺着他的手指散乱开来。
陆昭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阿姐红着眼眸,睫毛轻轻颤抖,盈在眸底的泪珠一颗颗掉落,眉眼间写满了惊慌与无助。
这副盈盈落泪的可怜之姿,足以拨动任何一位冷酷无情男人的心弦。
陆昭怔了片刻,哑着嗓子道:「你没事吧?」
阿姐手忙脚乱地包紧帷帽,含着泪珠,跪在地上收拾残破不堪的牡丹。
「都是民女的错,惹得良娣生气,民女马上就走!」
陆昭本想去帮忙,但碍于耳目众多,只能看着阿姐抱着牡丹仓皇逃走。
看客还沉浸在阿姐的美貌中不能回神。
他们没注意到,孟雪瑶面上血色尽褪,险些瘫软在阿兄的怀里。
一个比她更漂亮,更年轻的女子,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靠近了太子。
更要命的是。
这女子的容貌与她有六七分相似。
哦不,完完全全就是,没有被大火烧伤过的她。
6
阿姐没敢继续卖花,她回了家,刚想休息,门突然被砰得一声踢开。
几道高大的人影笼罩在她惊慌的脸上。
又是阿兄。
「你们要干什么!」
阿姐慌慌张张地爬下床。
以阿兄为首的侍卫在这间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破屋里翻箱倒柜,把锅碗瓢盆砸烂一地。
阿姐快急哭了,本想阻拦,反倒被他们拖出屋子。
孟良娣戴着面纱,笑吟吟地瞧着阿姐被扔到田地里。
她掐住了阿姐水嫩嫩的脸蛋。
「真是奇怪,你怎会生得与我如此相像。
「我爹在我六岁的时候就死了,难不成你是他在外头生的野种?」
这当然不可能了。
孟良娣也觉得好笑。
嫩如葱管的手指,戴着镶嵌宝石的护甲,一下又一下地刮着阿姐的脸蛋。
留下一道又一道鲜红的伤痕。
「小娼妇,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故意扮得楚楚可怜,就是为了让殿下怜惜你,收了你暖床,以后不必在毒日头底下讨生活。
「你简直是痴人说梦,有我孟雪瑶在,你哪怕是脱光了凑到殿下眼前,殿下也不会给你半点眼色,你便绝了爬床的心思吧!」
阿姐满脸屈辱,眼角渗出一滴晶莹的泪珠。
孟良娣冷笑着松开了手:
「沈桂,把她的脸皮剥下来。」
阿兄面无表情,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
冰冷的刀刃贴在阿姐脸上,她害怕得瑟瑟发抖。
我奋力挡在阿姐身前。
眼看着阿兄手里的匕首穿过我的魂魄,快要割破阿姐的脸时,一支利箭从远处射来,活生生刺穿了阿兄的手腕。
刹那间鲜血淋漓。
阿兄吃痛地跪在地上,汗珠从额角滚了下来。
「狗奴才,谁准你干这腌臜事的!」
陆昭下了马,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猛地抬起脚,踹得阿兄喷出一口血。
孟良娣看清了射箭的人是他,面上闪过几丝惊慌。
「殿下……」
陆昭打断了她的话,寒声道:
「若不是我发觉你不在府中,追了过来,还不知你要犯下多大的过错。」
阿姐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孟良娣恨恨地剜了她一眼,声音里带出一丝哭腔:
「过错?殿下此话是何用意?难不成你要为了一个下贱胚子责罚臣妾吗?」
陆昭握紧了拳头,脸色铁青道:
「阿瑶,从前太子府里的那些事,我不与你争执,可这卖牡丹花的小娘子着实无辜,我与她清白得很,你何必迁怒于她,当真恶毒至极!」
他们一言一语地争吵起来。
直到孟良娣痛哭出声:
「殿下,你知不知道我的脸,已经快不行了!」
在陆昭错愕的眼神里,孟良娣哭哭啼啼地取下了面纱。
我一见她的脸,简直要笑掉大牙。
三年前,只有在明亮的阳光下,我才能看出孟雪瑶的两边脸有异样。
可今日天色晦暗,不仅是我,还有陆昭,一眼便能瞧出——
孟良娣的右半边脸黄得厉害,与她白皙的左脸越发显得格格不入,犹如贴了一层假皮。
「殿下,这几夜我与你同床共枕,都不敢点燃烛火,生怕你看见了我的脸,从此厌弃我。
「殿下说我恶毒,可曾还记得,我们在冷宫时,有个小太监因为殿下的出身,时常折辱殿下,我忍无可忍,举起簪子戳死了他。
「是殿下安慰我不要害怕,帮我料理了小太监的尸体,还拉着我的手说,从今往后,换你来保护我。」
陆昭眼圈泛着红,他必定是心疼极了。
孟良娣唇边扬起一抹惨淡的笑意。
「臣妾出身卑贱,又心肠歹毒,本不该侍奉殿下的,更不配当殿下的妻妾。
「早知如此,臣妾应当在殿下册封太子那一夜,就自戕谢罪,以免给殿下带来无尽烦忧。」
她捡起那把匕首,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陆昭顿时惊慌失措,阿兄瞧见了这一幕,擦掉唇边的血,劝道:
「殿下,良娣的确有些骄纵任性,但她是真心待你的,这一切太子府的下人都看在眼里,若是良娣出了什么意外,殿下以后追悔莫及……」
「你给我闭嘴!」
陆昭余怒未消,薄唇抿得紧紧的。
他看向阿姐。
阿姐也愣愣地望着他,脸颊上挂着未干的泪珠。
最终,陆昭下定了决心,对阿姐寒声道:
「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7
从那之后,阿姐再也不去太子府门口卖花了。
她像往常一样,留在家里,给田地里的牡丹花松土浇水施肥。
京城里不断有风言风语传来。
据说陆昭和孟良娣又和好了。
陆昭给孟良娣买了一株大珊瑚,极其珍贵,孟良娣高兴得合不拢嘴。
可我这只野鬼四处飘荡,比他们的耳报神更灵。
我知道,陆昭和孟雪瑶在府里很快又爆发了一次剧烈的争吵。
孟雪瑶气得把大珊瑚砸个粉碎,一连把陆昭的半颗心都给砸碎了。
倒不是为了阿姐。
而是为了阿兄。
外头的人都在嚼舌根,当年孟良娣与太子闹别扭,跳下山崖寻死,是沈桂把她救上来。
为此,陆昭看沈桂百般不顺眼。
这两天故意找他的茬,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把阿兄抽得遍体鳞伤。
孟良娣生性狠辣,多少妄想爬上陆昭床榻的小妖精都折在了她手里。
前年有个花魁陪陆昭应酬时多替他喝了两盏酒,被她刮花了脸蛋,自缢而亡。
上个月有个宫女见陆昭劳累,给他按了按肩膀,被她砍了两条手臂填井。
就连我阿姐,也险些遭她毁容。
可这毒妇偏偏对阿兄有几分怜悯。
孟良娣一瞧阿兄浑身是伤,当夜便与陆昭起了争执。
从前嫉妒我们种牡丹种得漂亮的邻居,都跑来说闲话。
「沈蔷,你不是想要嫁入高门当贵妾吗。
「上次在太子府前出尽了风头,这次还不见缝插针,上赶着去邀宠?」
阿姐原本淡淡的。
听到他人的冷嘲热讽,眼眸一转,又拾掇拾掇,挑了几枝鲜红的牡丹,借着月色出了门。
她这次没有戴帷帽,卖花的地点也不是在太子府门口,而是拐了几个弯的一条小巷边。
这条小巷,正是陆昭每次心烦意乱,摒弃侍卫,独自走回府的必经之路。
阿姐的牡丹才卖出两支,便有垂涎美色的浪荡子找上门了。
「小娘子,我把你的花都买了,你陪我去天香楼喝杯酒。」
浪荡子强拉着阿姐不放,还大着胆子去摸她若隐若现的胸口。
突然白光一闪,一把尖刀横空劈来。
浪荡子惨叫一声,一只血淋淋的胳膊掉在了地上。
果然,陆昭脸色阴沉地走过来,捡起刀。
「带上你的脏手,滚。」
浪荡子吓得一哄而散。
月光照在阿姐苍白的面颊上,她眼角泛红,肩头抖动,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当真可怜极了。
陆昭喉结滚动了一下,掏出手绢,想擦掉她脸颊上沾的血。
却被阿姐慌忙躲过,颤抖着嗓音道:
「殿下,民女不该出现在你面前的,民女这就滚!」
话音刚落,一颗泪珠仓皇地落了下来。
陆昭轻轻握住了阿姐收拾铺子的手,不容抗拒地盯着她含泪的眸子。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阿姐逃跑了。
从此往后,陆昭晚间出宫,都会有意经过这条小路。
他把自己说过下次见面就要杀阿姐的狠话,当个屁给放了。
每个夜晚,陆昭都会帮阿姐守着铺子,护她周全。
陪着阿姐卖完所有的牡丹,他便会买走最后一支。
月光笼罩着阿姐瓷白如玉的脸颊,那张脸上干干净净,柔美皎洁,看不见半点疤痕。
她折下一枝牡丹,放在鼻间轻嗅,唇边漾着浅浅的笑意。
陆昭时常看阿姐看得痴了。
他在想什么呢。
是从阿姐的眉眼间,看到了当年在冷宫陪伴自己的那个年轻鲜活的孟雪瑶。
还是暗暗希望孟良娣同阿姐一般,乖巧懂事,不争不抢,默默感恩着他的护佑。
无论他心里百转千回的是什么。
我和阿姐都没有兴趣。
因为孟良娣很快便会发觉,摆在陆昭书桌上,那些每夜都不同的牡丹花了。
8
这个夜晚,陆昭没有见到阿姐在小路边卖花的身影。
他心底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快马扬鞭地赶去了我们住的破屋。
一脚踹开大门,陆昭便眼睁睁地看见阿兄将阿姐摁在床上。
阿兄左手举起的匕首滴着血,而阿姐的右脸划开一道血痕,印在白皙的脸颊上,甚是可怖。
阿姐看清楚来人是陆昭的那一刻,眼泪夺眶而出。
「殿下!孟良娣要剥去我的脸皮,去治她脸上的伤!」
陆昭怒不可遏,拎起阿兄的衣襟,沙包大的拳头往他脸上砸去。
「你这狗东西,谁允许你动我的女人!」
阿兄不敢反抗,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渗出血来。
「殿下,孟良娣一直在等着你回家……」
他语气很平稳,却让陆昭越发火冒三丈。
「你倒是比我还关心我的良娣。」
阿兄垂下双眸,眸底浮动着复杂的情愫。
「孟良娣的脸快要不行了,殿下,良娣曾经在冷宫陪伴了你数年,你难道真的要为了一个卖花的低贱农女,舍弃真心爱慕你的良娣吗?」
陆昭冷冷地吐出了四个字:「与你无关。」
便把阿兄轰出门外。
阿姐伏在床上抽泣了一会。
突然抬起脸,直勾勾地望着陆昭:
「殿下,民女无意让殿下与良娣起争执,良娣若是想要民女的脸,民女愿意双手奉上。」
阿姐捡起阿兄掉落的匕首,两眼泪汪汪的,正要往脸上割去。
「住手!」
陆昭一记手刀便打掉了匕首,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
「你的命是属于我的,我不准你死,你便不能死!」
他声音里压抑着愤怒。
阿姐的双手抵住他的胸膛,眸底既是惊惧又是缱绻。
陆昭盯着她殷红的唇瓣,一股怜香惜玉的心思油然而生,低头吻了上去。
吻得很霸道,很凶,像是要将她的身子骨揉进身体里。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阿姐与陆昭唇齿交缠间,只剩下微微的喘息声。
「跟着我好吗?」
陆昭嗓子喑哑,将柔弱的阿姐抱上了床。
窗外飘起丝丝细雨,我守在门外,那些娇艳欲滴的牡丹花被雨水浇灌,又笼罩一层朦胧的雨雾,越发有种欲说还休的韵味。
我鼻头酸得厉害,不知为何特别想哭,但是又为阿姐感到高兴。
因为这一日,阿姐实在是等得太久,太不容易了。
雪白床单的一抹血实在红得刺眼。
陆昭闭了闭眼,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便问:
「你叫什么名字?」
阿姐双眸亮晶晶的。
「我叫沈云瑶,家人都爱唤我阿瑶。」
陆昭喃喃道:「阿瑶,原来你也叫阿瑶。」
她继续编织着谎言。
说自己本是富商之女,家中遭变,才沦落到当街卖花的地步。
陆昭看见阿姐压箱底的珠宝首饰,百蝶穿花裙。
把玩着阿姐用牛乳滋润出的纤纤玉指,轻易地相信了。
「殿下,我好怕孟良娣身边的那个侍卫,他每次见了我,都好像要杀了我一般。」
陆昭瞧着她乖巧如猫的模样,受用得很:
「不过把我从死人堆背出来,又救了阿瑶,让他做了侍卫还不够,敢对我的家事指手画脚。
「你放心,有我在,我绝不让这个狗东西伤害你分毫。」
9
阿姐以沈充仪的身份进太子府的那一日。
孟雪瑶把整个府邸闹得天翻地覆。
到底是陆昭记挂着孟良娣。
即便真的对阿姐动了心,也不愿封第二个良娣,而是封阿姐为低几等的充仪。
可孟雪瑶不管,她深刻地察觉到了这张与她极为相似的容貌背后,可怕的危机感。
她怕极了。
开始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梦里都是阿姐温顺的眉眼,还有阿姐从她身边将太子抢走的场景。
惊醒后想要陆昭像往常一般哄着她,可伸手一摸,被窝的另一半冷冰冰的。
陆昭去哪了。
自然是躺在阿姐的床上,陪阿姐说体己话了。
孟雪瑶冒着大雨赶去了阿姐住的小院,颤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长剑。
她不顾阿兄的劝阻,眼眸通红,充斥着杀意。
「她算什么东西,当街卖花的娼妇,敢与我争夺殿下恩宠,我今天非杀了她不可!」
只是孟雪瑶隔着窗户望去。
看到的,是陆昭拥抱着阿姐,一声一声地唤着——
阿瑶,阿瑶。
孟雪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陆昭你疯了,她只是个赝品,我才是你真心爱着的女人!
「你怎可用我的乳名,去唤这种下贱胚子!」
陆昭把簌簌发抖的阿姐护在身后,面无表情地夺走她的剑,命令侍卫将她送回自己房里。
「你不许再进沈充仪的院子。」
他又扫了阿兄一眼,眼神阴森森的。
「你也不准靠近沈充仪半步,否则我立刻宰了你。」
我的魂魄飘在半空中,静静观赏着这一场闹剧。
赝品吗。
孟雪瑶的右脸越发诡异,连珍珠粉都压不住。
谁家赝品光洁无暇?谁家真品反而存在诸多瑕疵?
真是可笑。
陆昭从前将孟良娣捧在掌心疼爱,宠得她在太子府里嚣张跋扈,不知天高地厚。
如今阿姐俨然成了陆昭的新宠,隐隐有与孟良娣分庭抗礼之势。
孟雪瑶越是闹腾得厉害,咄咄逼人。
我的阿姐越是温柔体贴,不争不抢,做陆昭最乖巧的枕边人。
相似的两张脸,完全不同的性子,陆昭会更宠幸谁,这不明摆着吗。
连下人都说起闲话:
「沈充仪瞧着与孟良娣长得像,但是漂亮多了,到底年轻了七八岁。」
「小声些,从前孟良娣的脸受伤,太子剥了她人的脸皮给她治脸,小心下一个剥的就是你!」
孟雪瑶淋了一夜的雨,又被陆昭训斥,回去便发起高烧,浑身滚烫。
阿兄不舍昼夜地在她床前照顾,给她熬药,帮她擦汗。
而陆昭压根没过来看她一眼。
孟雪瑶满眼失落地问:
「殿下是不是厌弃我了?」
阿兄沉默了一会,握住了她发烫的手。
「良娣,我对你是真心的。」
孟雪瑶脸色剧变,有些失控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沈桂,我和你不可能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阿兄挨了这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垂着头说:
「良娣,无论这卖花女多有手段,她都代替不了你在殿下心中的地位。
「那一段在冷宫捱过的艰难岁月,陪伴在殿下身边的人是你,不是她。」
孟雪瑶把汤药喝干净,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你帮我去给殿下送一样东西。」
10
孟雪瑶让阿兄送给陆昭的东西很简单。
一支被血锈了的簪子。
正是她在冷宫时,为了保护他,用来杀死太监的那支。
陆昭一时触动情肠,没想到过了这些年,孟良娣还留着。
「我还记得,当时阿瑶害怕极了,是我安慰她别怕,挖了个大坑把尸体埋了。」
这是他们作为共犯之间的秘密,也是他们在冷宫互相依靠的最好见证。
往事如潮水般一幕幕涌上心头,陆昭握紧了那支簪子。
等孟雪瑶再次睁开眼,声音嘶哑着要水喝时,触摸到的是陆昭的手。
他的手背覆盖着她的额头,语气中带着心疼:
「病得这么严重,还不让我叫太医?」
听到陆昭久违的声音,孟雪瑶感慨地落下泪。
「殿下,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短短几日,太子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新进府还没三个月的沈充仪失宠了。
陆昭时而亲口帮孟良娣尝汤药,时而亲手为孟良娣描眉妆扮。
他已经有很久没去沈充仪的院子。
对于孟雪瑶而言,重新夺回陆昭的心实在易如反掌。
她沾沾自喜的同时,迫不及待地想要打阿姐的脸,证明自己在陆昭心中不可逾越的地位。
「从前多少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都争不过我,被落了胎,打入冷宫。
「你一个卖花的小娼妇,爬上殿下的床榻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要死在我的手里!」
孟雪瑶带着大批丫鬟婆子闯入阿姐的院子,指着外面的那口池塘说:
「时常听到殿下夸奖妹妹人美心善,我前几天不小心丢了一对珍珠耳环,多半是在池子里,你去给我捞上来。」
京城已经入冬了,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池水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孟雪瑶一脸威胁地望着阿姐。
「是你自己跳,还是我帮你?」
有个腰宽体胖的婆子挽起了袖子,阿姐哆嗦了一下,认命地跳进了池子里。
咔嚓一声,是破冰的声音。
阿姐弯下腰,大半个身子沉入池水里寻找。
身上的衣裙被冰冷的池水浸湿,包裹着瘦小的身体,骨头渗出难忍的刺痛感。
阿姐冻得嘴唇发白,浑身摇摇晃晃的,好几次摔倒了,强撑着站起来,将手插入污泥里,继续找那对耳环。
孟雪瑶总算出了口气,突然瞥见门口的身影,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殿下,你怎么提早下朝了?」
陆昭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在阿姐身上,额间青筋暴起。
「这是在做什么?」
阿姐将湿漉漉的发丝挽到耳后,一双颤抖的小手里捧着两只珍珠耳环。
「孟良娣的耳环不见了,我已经找到了!」
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一颗颗晶莹的水珠,蝶翼般的睫毛上结着冰霜,仿佛一只易碎的瓷娃娃。
陆昭快要不能呼吸了,每一丝眼神都写满了怜爱。
「殿下,别怪孟良娣,都是臣妾不好……」
话音未落,下腹传来剧烈的疼痛感,阿姐蹙紧眉头,身子不断往下坠。
在